1 April 2014

社運,與那條跨不越的線…



反服貿運動自佔領立法院以來,已經超過兩個禮拜。這場運動從一開始就以雷霆萬鈞之姿,佔據極大的新聞版面,也開創了台灣社會運動史與學運史的新局面。

不過,運動走到今天,也出現了一些批評,其中有兩篇文章點出了這場運動的矛盾,一篇是《鷹鴿之爭? 318佔領行動隱現路線問題》,另一篇則《無限上綱的秩序神話》

《鷹鴿之爭? 318佔領行動隱現路線問題》一文中,作者以「1985化」這個名詞,用來形容以1985行動聯盟為主的成員,在國會議場外的現場,拉起一條條糾察線,以對院外參與民眾與學生進行嚴密管控的行為。由於這樣的糾察隊文化,據稱首創於1985行動聯盟去年的「萬人送仲丘」公民覺醒運動,故稱「1985化」。

因為這條糾察線的出現,使得整個會場形成一股「和平」、「理性」、「秩序」、「溫良恭儉讓」的氣氛。但是這樣的「訓化」、「順民」的形象,卻與社會運動中強調「反抗政府」、「衝撞體制」的訴求格格不入,進而引發社會運動到底需不需要「社運秩序」的質疑?

在《無限上綱的秩序神話》一文中,作者則指控現場糾察隊的權力行使明顯過當,形同另一種威權體制的再現,不但強迫現場的群眾當個服從糾察的乖寶寶,也讓秩序變成制約,公民自律淪為自我規訓,進而鬆動了社會運動應有的本質,也就是對現有政治體制的抵制與反抗。如果這麼想當個順民,那幹嘛上街頭佔領立法院?

但我對運動現場的觀察,卻與上述兩篇文章不同。

我從三月十八日晚上得知立法院遭學生團體佔領之後,第二天一早就趕到台北,想了解立法院周遭的最新狀況。當天到場的學生並沒有我想像的多,可能都在立法院裡苦戰吧,不過現場依然有絡繹不絕的熱血青年加入戰局,只是警察與媒體全都虎視眈眈地圍繞在學生團體的外圍,不時透露出些許的緊張氣氛。

當天的秩序有些混亂,已經有許多物資開始運抵立法院,卻看不出有系統的人力分派,我其實也很想出力幫忙,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,結果繞了一圈、聽了幾場演講之後,因為聯絡不上已衝進議場的朋友,最後選擇離開立法院。

這個時候還沒有糾察線的出現。

但在接下來的周末,連續兩天我又回到了會場,卻發現情況開始有些不同。當初混亂的場面已經不再,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的糾察線,與一排排的糾察隊。

周末的人潮更多,全都蜂擁擠進立法院周邊,使得原本就已狹小的道路顯得更為壅擠不勘。就在這個時候,糾察隊開始進駐,引導著群眾沿著濟南路步行到青島東路,形成一條逆時針的環場單行道。雖然人群仍不斷湧入會場,但在糾察線有效的疏導之下還能緩緩繞行,除了行政院院長江宜樺登場的那幾分鐘,真的是擠到寸步難行,其它時刻都算好走。

這麼有秩序的運動現場,引起了我的興趣,畢竟我也參與過幾場大型社運,從樂生療養院再到同志大遊行,從沒看見這麼有秩序的人群。所以,我特別坐在靜坐區裡,觀察這些糾察線與糾察隊,發現了幾件有趣的事。

整個立法院周遭隱約形成明確的空間分區,有佔領區、演講舞台區、靜坐區、醫療區、補給區、媒體區、休息區、廁所、車道等,每一區的使用機能都很清楚,動線的區分也很完整,讓繞場的民眾、靜坐的學生、送貨的推車、補給的派發、即時訊息的傳遞、甚至是當地居民車輛的進出,都能順利運作、暢行不悖。

我猜想,在學運組織裡說不定就有建築系或都市設計系的學生,因為學過這兩門學科的人都知道,現在由學運所編組而成的新秩序,正是機能與使用分區概念的實踐,唯有做到明確的分區,才能讓現場複雜的動線得以彼此穿插、卻又不相互干擾,而糾察線與糾察隊的出現,強化了這樣的空間使用,讓它更有效率。

這樣的空間佈局儼然就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縮影,如果它有什麼值得批評的地方,就是它離傅柯規訓社會的理想太靠近。

傅柯已經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規訓社會的全景敞視主義,巧妙地佈局在學校、醫院、監獄、軍事要塞等現代空間裡,藉以打造出順從的人民。而我們的社會正是靠著這套方法,把自我的規訓內化為現代人思考的一部分。

這也就是為什麼許多人(尤其是老派社運人)都會對糾察線與糾察隊感到非常感冒,因為過度「溫良恭儉讓」的社運秩序,已經把衝撞體制的爪牙給拔除了,甚是預先選擇了服膺規訓社會的思考模式,這又要如何去反對其實骨子裡跟自己站在同一理路上的當權者? 這不正是社會運動在思考層次上的自我矛盾?

所以,問題的癥結點就出在: 社會運動裡的糾察線與糾察隊,到底是不是規訓社會底下的自我規訓? 如果是,這樣的社運又要在什麼樣的脈絡下可稱為社運?

就在此時,我閱讀到了一篇臉書朋友所寫的文章(未公開),提到了他自己的心境轉折。原本他也對現場的糾察線與糾察隊非常反感,甚至還因此拒絕再到現場去。不過經過幾天的反思,他卻發現這樣的抗爭樣貌,除了反映出部分民眾原本就傾向或熟悉的價值觀以外,難道我們(這些社運老人)只能在「全要」或「全不要」的選項裡打轉? 難道傳統的抗議場子裡都沒有一主(台上呼口號)一從(台下跟著唱)的規訓關係? 而群眾的能動性與異質性有因空間的規訓化而被抹煞了嗎? 如果群眾的異質性頗高,而且全都能在場子裡找到自己的發言位置,難道這不就是一場活力十足的社運?

正是因為他的反思,誘發了我對社運裡的糾察線與糾察隊的進一步省思 (當然,瓦礫的這篇文章也有助益…XXD)。我除了贊同我朋友的思考方向以外,也提出三個觀察點,嘗試對社運自我規訓的問題提出可能的解答。


一、糾察線與糾察隊可擴大群眾支持的基礎


對於已經被規訓的社會大眾來說,他們唯一能把正當性給予學生、並暫時性地接受佔領立法院所帶來的動亂,就是這場學運的內部能維持某種程度的「社運秩序」,而學生們也可藉此新秩序的建立,擴大政治理念的公約數,說服更多群眾前來參與。

或許是因為參與群眾的性格使然,使這場學運呈現不同以往的風貌,為了要擴大群眾基礎,在社運秩序的維持上就不得不反映這樣的要求。如果用一種社會大眾能夠理解的行動語言,來促成他們接受其政治理念的話,這就是一種具有溝通效果的行動了。

所以,如果糾察線與糾察隊是誕生在這樣條件下有意識的行動,又怎能說直接說它是一種自我的規訓呢?


二、規訓社會的手段也可徹底挪用


現代社會下的規訓空間不必然全好,也不必然全壞,如果我們不把規訓社會視為鐵板一塊,或是不把「全好」vs「全壞」視為絕對的二元,那麼,規訓式的空間佈局如果有任何優點,為何不能挪為己用?

如果反服貿學運再現了某一部分的社會性質,那麼規訓空間會跟著出現也不需要太過意外。學生總需要吃飯吧? 休息吧? 補腦吧? 如果現代社會裡最有效率的空間運作方式,能夠用來強化社會運動的動員能量,為何不能大膽採用?

我甚至認為,如果立法院周遭沒有糾察線與糾察隊,現場早就癱瘓了吧?

不要忘了,這裡不是寬敞的中正紀念堂,也不是筆直的凱達格蘭大道。這些以往社會運動的熱門據點,原本就是大型廣場,就算數萬人齊聚一堂,也不至於製造太多的問題,整體來說並不需要糾察線。

但青島東路可就不一樣,在這狹小的街廓裡,就有學校、商圈、住宅區、與行政辦公區,吞吐量本來就不足以應付大型集會,更何況是史上最猛的學運。試問,沒有糾察線與糾察隊的控制,整場活動還能順利運作嗎? 不同的人、貨、車還能順暢地流通嗎?


三、權力空間的逆寫


如果我們非得把空間二分成規訓與非規訓兩種,難道新派與老派的社運團體非得獨佔一方並相互指控? 兩者之間沒有第三種可行性?

我暫且稱此第三種空間為策略性空間。

簡單的說,策略性空間指的就是在舊有的空間基礎上,進行新的空間佈局。把舊有的空間拿來改寫(或改裝),空間規訓當成暫時性的工具,用以實踐反規訓的任務。當任務結束後,空間有可能會恢復原狀,也有可能會因此而徹底改造,但目前的現狀則是在新、舊交織的情況下彼此協商出來的暫時性結果。

空間本來就像是一張重複書寫過後的羊皮紙,每一次改寫的行動都會留下蹤跡。

這次的學運就像是一場權力空間的逆寫行動,把原本已經存在的街廓重新佈局。原先的馬路不再是車道,而是群眾靜坐的場所,立法院不再是議場,而是學生戰鬥的發聲台,國會周遭的權力空間也不再是當權者的政治禁臠,而是被解放過後的民主廣場

或許我們過於習慣行走在黑頭轎車呼嘯而過的青島東路,卻忘了反思這裡的空間意義是被誰賦予的? 為誰賦予的?

就在一條條糾察線拉起的同時,這場學運也徹底改造了立法院,創造出一種新、舊交織的策略性空間,它顛覆了我們對立法院既存的空間認知,使立法院不再是一座頻頻上演權力分贓戲碼的建築,或是一座三十秒審完服貿的民主墳場,而是一座人民有權奪回權力的主戰場。

曾幾何時,我們曾用自己的腳步去解放中正紀念堂以及凱達格蘭大道,如今,我們當然也有能力去想像一處不同以往的立法空間。

如果這場學運有什麼啟發,那就是這群熱血的青年已經衝在整個社會的最前面,我們有機會向前跨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,只要我們不把腳步停留在心中的那條糾察線之前



















(這才是真正的規訓社會吧?)





2 comments:

瓦礫 said...

如果提到傅柯又提到建築系的話,我會比較傾向提出dystopia。畢竟規訓空間也是有不同層次的。

弱慢 said...

傅柯顯然對十九世紀以後的所有建築系頗有微詞, 可能回歸到古羅馬 Vitruvius 建築十書的時代他才會比較開心一點, 但古羅馬又是另一場規訓空間的大戲呀...